6月20日上午,安徽大学2023届毕业生毕业典礼暨学位授予仪式在磬苑校区北体育场举行。安徽大学校友、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莫砺锋应邀出席。
莫砺锋发表题为《迎接人生的一蓑烟雨》的致辞,祝愿同学们像东坡那样始终以“自强不息”的积极态度来对待人生,有所作为。也衷心希望同学们遇到人生坎坷时以“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格言自我勉励,从容应对。
以下是讲话全文: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各位校友:
首先,请允许我以一位老校友的身份,向大家致以节日的祝贺!学校是培育人材的机构,学校向社会贡献的产品就是毕业生,毕业典礼是全校师生庆祝丰收的盛大节日。况且本届毕业生经历了三年抗疫的艰难时世,你们顺利毕业如同大灾之年获得丰收,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为此付出了加倍的努力,丰收来之不易,尤其值得庆贺。其次,请允许我对母校邀请我参加今天的隆重典礼表示感谢!我是一个并未在母校获得毕业证书的肄业学生,我现在从事的专业是中国古代文学,又专攻古典诗歌,行业公理是“诗穷而后工”,我没有财力向母校捐款设立奖学金或奖教金。我平时的工作是坐冷板凳和钻故纸堆,也没有可能做出重大的社会贡献来为母校增添光彩。母校选中我这个非常平庸的校友到典礼上来致辞,说明她具有对全体学生一视同仁的宽容胸怀。
母校对我的宽容从我入学之前就开始了。1977年12月,当时我是安徽省泗县汴河公社的插队知青,已在农村种地十年。得知高考恢复,我便跑到公社里报名。没想到招生简章上有一条规定:考生年龄不得超过25周岁,个别学有专长的才可适当放宽。当时我已经28周岁,又没有任何专长!有个公社干部比较同情我,说我常读英文书,说明英语是我的专长,文教干事便同意我报考外语系科。当时的我早已丧失了11年前高中毕业时“清华北望气如山”的豪情,便依次填报了安大、安师大和宿州师专的外语系。发榜以后,名落孙山。幸而国家出台了新政策,要求各校补录一些能自己解决住宿的走读生。我在合肥、芜湖和宿州三地都是举目无亲,无法提供自己能解决住宿的证明,也就没有提出申请。没想到过了不久,我就收到了安大外语系的录取通知。1978年4月2日,我走进安大,住进学校提供的宿舍。我这个并不专长英语又无法自行解决住宿的落榜生从此成为安大外语系77级学生,这是母校对我的第一次宽容。
一年以后,外语系77级的快班中有几个尖子生要求提前报考研究生,消息传到我班,同学们怂恿我也试一试。我听说研究生的助学金比本科生高出一倍,怦然心动,便跑到省教育厅去查看各著名大学的招生目录。初选的志愿是南京大学外文系的英美文学专业,因没学过第二外语而无法报考,于是临时起念改报南大中文系的中国古代文学。照理说安大完全可以拒绝我的报考请求,因为我的考研不仅提前,而且跨专业。但学校先让我到中文系去接受一场为我专设的面试,两位素昧生平的老师就中国古代文学的常识盘问我一个小时,第二天校方便同意我报考。4月12日报名,6月2日开考,只剩一个半月的复习时间。我觉得考试科目中的中国文学史等三门专业课需要复习,便向罗以康老师请求让我在他讲授的英语精读课上“身在曹营心在汉”,偷偷地看中文参考书。结果我侥幸被南大录取,9月中旬便离开安大。从报名到备考,安大对我一路绿灯,这是母校对我的第二次宽容。日后我几次回到母校,看到那熟悉的教学楼与文科西楼,心怀感恩,感慨万千。
那么,除了感恩母校以外,我还想对在场的毕业生说些什么呢?三句不离本行,我就从我所从事的专业说起。从1984年博士毕业留校任教开始,我在南大教了40年的古代文学。我学术研究的主攻方向是唐宋诗歌,我最热爱的古代诗人是杜少陵与苏东坡。我是东坡的异代粉丝,我觉得在中国古代圣哲中间,东坡是最可敬佩、最可亲近的千古一人。我曾到黄州、惠州、儋州去瞻仰东坡的遗迹,想到东坡生平遭受的艰难困苦,真是悲愤填膺。东坡谪居黄州后,不但心情凄苦,而且生活艰难。他被迫开荒种地,可惜黄州官府借给他耕种的那块荒地本非农田,面积虽有四十多亩,打下的稻谷却不够全家二十多人的口粮。当我读到他的《东坡八首》《寒食雨》等描写艰难生计的作品时,我既感辛酸,又生遗憾。我遗憾的是我不能像如今的年青人那样学会穿越!要是我学会穿越的话,我一定立马奔赴北宋的黄州,去帮助东坡种地。我年青时当过十年农民,早已炼出一身插秧割稻的好本领。以我这种狂热粉丝的劲头,我哪怕累瘫在地,也要帮东坡种出足够他全家充饥的稻谷来!可惜我至今没有学会穿越,于是公元十一世纪的东坡站在黄州城东的山坡上朝着未来眺望,二十一世纪的粉丝莫砺锋却不见踪影。到了公元1082年,东坡听从黄州土著朋友的劝告,决定自己买块好地来耕种。三月初七清晨,两个朋友来到苏家,陪同东坡前往二十里外的沙湖去相田。途中突遇风雨,既没有雨具,又路滑难行,两个朋友狼狈不堪。只有东坡不慌不忙,从容淡定。他足蹬草鞋,手持竹竿,步履坚定,冒雨前行。因为他知道风雨是暂时的,不久就会雨散云收。果然,下午他们返回时,天气早已转晴。东坡此行没有买成那块稻田,但催生了苏词名篇《定风波》,其中的警句便是“一蓑烟雨任平生”!“一蓑烟雨”四字淡淡说来,其实它不仅指在自然界中不期而遇的斜风细雨,也包括“乌台诗案”那种政治上的狂风暴雨,东坡一概以平常心看待之。《定风波》不是艺术水平最高的东坡词,也不是最好的东坡黄州词,但是我格外喜爱它,视它为人生格言。在今天的典礼上,我想引用此词作为送给全体毕业生的临别赠言。
我知道,九千多位毕业生中,也许有少数命运的宠儿,他们今后的人生道路会铺满鲜花,我愿意祝福他们。但是我相信多数同学都与我一样,我们只是普通人,我们是芸芸众生,凡夫俗子。普通人当然会有普通的命运,我们没有口衔金汤匙来到人间,我们的人生道路不会一帆风顺。命运具有不容置辩的强迫性,贝多芬那样的豪杰之士也许能扼住命运的咽喉,我们普通人却很难做到。命运又具有毫无逻辑的偶然性,一千五百年前,《神灭论》的作者范缜与竟陵王萧子良在南京城里谈论命运的话题。子良问范缜:你不信因果报应,那怎会有富贵贫贱的差别?范缜回答:人生就像树上随风飘堕的花瓣,落到何处纯属偶然。我们普通人像花瓣飘落一样来到世间,只能顺从命运的安排,我们无法回避人生道路上的各种坎坷或挫折。换句话说,我们在人生道路上总会遇到一些风风雨雨,总会暂时处于人生的低谷甚至逆境。既然无法回避,那么如何应对?东坡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光辉的典范。“一蓑烟雨任平生”既不是消沉,更不是放弃,而是以淡定从容的态度对待眼前的困境,以坚忍不拔的精神继续走向未来。东坡写出《定风波》的四年后重返朝廷,仍然一如既往地直言进谏,面折廷争。再过三年他赴任杭州知州,仍像在徐州抗洪一样勤政爱民,疏浚西湖。直到东坡去世前两个月,刚从海南归来、九死一生的他还请友人代购毛笔一百枝、宣纸二千幅,准备创作更多的书画作品。我衷心祝愿同学们像东坡那样始终以“自强不息”的积极态度来对待人生,有所作为。我也衷心希望同学们遇到人生坎坷时以“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格言自我勉励,从容应对。最后,我愿朗诵《定风波》来结束我的致辞:“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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